眼下,各大高校的畢業典禮相繼結束,但對于一些準應屆生來說,畢業尚是一場未竟的苦旅。
在東南某高校研究生院工作的陳現,最近一兩個月常能遇到敗興而來的學生。“有畢業論文沒有通過的學生,問我們是不是因為‘翟’事件才那么嚴格。還有家長來求情的,說孩子工作都找好了。”
今年2月,“不知知網”的演員翟天臨,因學術不端而被北京電影學院撤銷博士學位,沒想到拔蘿卜帶出泥,引發全網熱議的同時,相關導師和高校也備受質疑。
“翟天臨事件”幾天后,教育部公布2019年工作要點,其中明確提到要“嚴肅查處學術不端、招生考試弄虛作假等違反十項準則的行為”。
2月28日,教育部再發通知:“要加大對學術不端、學位論文作假行為的查處力度,露頭即查、一查到底、有責必究、絕不姑息,實現‘零容忍’。”
嚴審之下,有人歡喜有人愁——高校對論文重復率的要求變嚴,學生私下查重的需求激增,原先百余元的查重價格,今年翻倍,網店銷量倍增;但對學生來說,走高的查重費用成為可承受之“重”,如何“降重”則成為心頭大“病”。
6月現身震區宜賓救災的翟天臨,真的憑一己之力,“凈化”了學術圈,甚至帶動了查重產業鏈?
“同學們要學會使用cnki,中國知網,查找論文,學習參考,不要像某明星。”
今年2月底,南方某高校旅游管理專業的教師張峰,在QQ群中如此告誡今年他指導的本科畢業生。此時距離翟天臨學術不端事件不久,張峰還在群里強調了一句:“今年要求很高,有盲審環節,望大家認真對待,絕對不要抄襲。”
該校管理專業的2019屆本科生樊青,也明顯感覺到今年畢業論文評審大不同:“今年本科有三辯。”樊青所說的“三辯”,即第三輪答辯。她告訴《中國經營報》記者,往年,學院頂多對本科畢業生設置兩輪答辯,如果論文有問題,第一輪無法通過則將進入第二輪答辯。
“本來一辯下來應該沒有幾個進二辯,但是今年,應該是有三辯的緣故,進二辯的比例就上升了。第一場下來有四成進二辯,我們宿舍就一半沒過……我有個朋友進入了三辯。”她說。
無獨有偶,5月29日,西南財經大學保險學院也發布了本科畢業生第三輪答辯的通知,翻看該院的通知公告可以發現,往年本科畢業論文答辯最多只有兩輪。
而對部分高校的研究生來說,2019年學位論文的審查加碼,明顯是從查重率開始的。
查重,顧名思義,就是對論文的重復率進行審查。目前國內高校通常使用中國知網、維普網以及萬方這三家檢測平臺,來對學位論文進行重復率檢測,以防論文抄襲等學術不端行為。“重復率”也常常被稱為“查重率”“相似度”“復制比”等等。
上述三家論文檢測平臺公布的數據顯示,在與機構合作的數量上,目前中國知網超過1萬家,維普為1000多家,萬方尚不明確。記者了解發現,相對而言,知網查重在高校師生有較高的知名度和使用度。
最近剛剛拿到全日制法學碩士學位的黃雨向記者表示,她所在的高校,要求碩士畢業論文查重率在19.9%以下。以往學院審閱論文時,通常不對查重率有限制,只要在學校規定范圍內即可。但今年,學院要求論文查重率必須在15%以下方可送審。
非全日制研究生要想在2019年輕松畢業,也沒那么簡單。全國排名前五的某高校就讀MBA的嚴斐,被導師要求論文查重率要在3%以下。實際上,學校規定的查重率是在10%以內,“但導師基本要求5%(之內)”。
除此之外,今年,嚴斐就讀的高校也對MBA畢業論文設置了盲審(匿名送審)環節。原先,學校只會給按期畢業的學生安排小組評閱,“就是幾個老師一起對論文給出是否答辯的意見”,隨后學生依據老師的意見修改論文,最終答辯。
“但今年小組評閱環節全部變成盲審。”嚴斐告訴記者,“學校也給論文導師進行培訓,對論文做更高要求。”
理工科應屆生同樣面臨更嚴格的論文審查。
“往年我們專業導師可能不會太管,最多就是開題和盲審前看一看,提提意見就算了。”華南一所985高校的工科研究生關逸對記者說道,“但今年嚴一點的老師,會沒幾天就讓進度慢的學生匯報進度、催促他們加快進度,也讓進度快的學生根據他提的各種意見完善論文。”
從畢業答辯結束到歸檔的前10天,在地質高校就讀碩士研究生的王世林,每天要花費十幾個小時修改論文。“偶爾熬個夜,排版、圖件美觀、標點……都得改到老師總體滿意。”他也發現,答辯時老師們的問題數量有所增加,評委老師提出的修改意見更多。
三輪答辯、查重加碼、增設盲審、意見變多……學校、導師對畢業論文嚴抓死磕,成為多數受訪大學應屆生的同感。“感覺整個寫作過程,老師和學生的付出可能都更大了吧。”關逸說。
但吉林大學副教授、公共外交學院副院長孫興杰告訴記者,學術不端是高等教育界的老問題,前些年開始,畢業論文的檢查就已經很嚴了。
2014年,教育部出臺《關于加強學位與研究生教育質量保證和監督體系建設的意見》,明確提出要開展博士、碩士學位論文抽檢工作。此后數年,教育部都下發通知和意見,要“嚴把畢業出口關”,并在2018年和2019年的部門預算中,每年專門劃撥800萬元,對6000篇學位論文展開抽檢。
價格翻倍
審查加碼,首當其沖的需求就是論文查重。
記者采訪的5位應屆生,查重次數多在2到3次。“我自己查了2次,別的同學,多的可以達到4至6次。”王世林告訴記者,在嚴格的論文審核形勢下,學生查重的次數明顯增加。
他在研究生期間,利用寒暑假到專業對口企業實習,在論文中運用了實踐時研究而來的數據與成果,但仍免不了2次查重。同樣是工科生的關逸,也查了2次重復率。
如果所在高校使用的是中國知網學術不端文獻檢測系統,學生可能還要花大價錢買查重。
在電商平臺上可以發現,網店提供的查重服務價格有高有低,便宜的1.8元,貴的超過200元,產品名稱與品牌也有所不同。有些網店直接打出“中國知網檢測”的字樣,價碼也更高。
一位聲稱可以提供知網查重的網店客服向記者表示,不同學位論文對應不同的知網查重系統,價格也不盡相同。目前,如果是期刊投稿論文檢測,價格僅在百元之下甚至二三十元;本科論文檢測在百元左右,碩博論文查重價格最高,可以超過200元。
查重價格還有淡旺季之分。“每個時間段成本價格都是不同的。”網店客服向記者解釋稱。嚴斐也發現,今年2月底,她第三次在網店購買MBA論文“知網查重”服務時,價格還在130元,但到6月就上漲至228元,她慶幸自己“完美避開了漲價”。
通過第三方平臺查詢歷史價格可以發現,某“知網碩博士論文檢測”商品,在每年3月到9月,尤其是畢業季前后,查重價格達到高峰,通常在200元以上,而其他時間價格明顯走低。王世林就透露,在高峰期,他與同學單次查重花費都在220元至350元。
查重需求增加,提供檢測服務的商家銷量也有所提高,甚至價格也翻了番兒。記者找到一位查重網店店主,詢問其今年審查更嚴,客人查重次數是否有所增多,該店主并未否認。
高校教師方鳴也向記者透露,今年有應屆生對她抱怨,今年網店的知網查重價格貴了很多。
記者通過第三方平臺,對部分銷量較高的“知網查重”商品進行了價格比對,從價格趨勢圖中可以看到,在2018年,某店碩博士論文檢測價格最高為6月中旬的160元,而到了今年同期,該商品價格全線超過200元,最貴時甚至達到300元。
本科論文檢測的價格同樣出現翻倍增長,今年最高價為200元,而2018年同期價格為65元。
店方解釋稱,查重價翻倍,是因為“知網給的價格高些,我們的價格也就會高些;知網給的價格低些,我們的價格也就會低些”,“成本一直漲,價格相對就漲了”,那么所謂的“知網查重成本價”又是多少呢?
記者通過咨詢知網學術不端檢測系統銷售人員了解到,高校購買知網碩博士論文檢測系統服務,1000篇以上,一年的基礎價格為11萬元,并給校方提供1個主賬號,10個子賬號;如果沒有超過1000篇,則每篇檢測單價為120元。
也就是說,以碩博士論文檢測為例,如果按照最高峰300元左右的價格以及120元單篇的“知網成本價”,這類查重商品的利潤率可以高達150%;如果按200元的價格出售,利潤率同樣達到60%以上;要是檢測論文超過1000篇,單篇成本可能遠低于110元,查重網店的利潤空間更難以想象。
多年來,全國普通高校畢業生數量連年增加,最新數據顯示,教育部預計2019年畢業生數量達834萬,截止至2017年,全國共出版期刊10130種,對商家而言,畢業生和期刊投稿人都是主要客戶群體,潛在的查重市場,深處是廣闊的利潤高地。
高利潤為商家帶來財富,但溢價轉嫁到學生身上,則成為負擔。
花400多元買了2次查重的黃雨直言,這筆查重費用“是真的很貴”,負擔“非常重”。當時她在律師事務所實習,微薄的薪水要對付日常開銷,400多元查重費看似不多,其實對學生而言還是一筆不小的支出,尤其有些學生還查了3次以上。
“網上賣的家養老母雞,養了一兩年,給你抓好、宰好、凍好甚至燉好,都只賣198塊;論文檢測,單次就要200多塊,確實有點貴了。”不說學生,工作10余年、在某新媒體公司擔任中層管理的陳女士,在聽聞論文查重的售價后,也感到“價格小貴”。
但很少應屆生會因為這筆“不菲”的支出而放棄查重。“大家對待自己的論文都比較謹慎,事關自己的學位,必須嚴格要求自己,都希望自己能把重復率降到更低。”正如王世林所說,高校應屆生期待按時畢業,即使查重費用偏高,也不會吝嗇。
都是“李鬼”
在電商平臺,查重服務銷量爆棚,在搜索引擎中檢索“查重”,琳瑯滿目的查重網站也應接不暇。大量商家稱,自家的論文檢測與高校使用的系統相同,消費者可以自助登上查重頁面,輸入訂單編號,上傳文件查重。店家稱查重結果“保證和學校結果一致”,甚至可以在知網的官方網站檢驗報告單真偽。
但實際上,中國知網并沒有對個人用戶開放過論文檢測業務,只與機構展開合作。
中國知網論文檢測系統在官方網站上發表聲明稱,公司從來沒有對任何個人和單位提供所謂的自助檢測系統,所有聲稱“與官網對接的自助系統”均為假冒行為,所有在網絡交易平臺提供所謂“知網檢測服務”的行為均是違規假冒行為。
知網工作人員也向記者表示,公司并未對個人開放論文檢測業務,官網外打著“知網”旗號售賣查重的平臺和商家“都是李鬼”。知網與機構用戶也簽訂了排他協議,只允許機構使用檢測系統,不允許轉讓使用權。
知網方面給出的解釋是:不開放個人業務,是出于公司政策,系統具有特殊性和敏感性,“因為查重這件事本來就比較敏感”。如果開通個人檢測業務,私售查重服務的行為同樣可能存在,“就跟去官網買和海淘的區別一樣”。
那么電商平臺上的“知網查重”究竟從何而來?
記者從一位商家了解到,通常自家店鋪論文檢測的入口和頁面都是自己或找人開發的,難度系數并不高,而真正檢測的系統源自知網,查重賬號來自高校。
一位知網工作人員則透露,電商平臺上的查重服務,“也都是因為我們送給學術期刊編輯部或者高校,被倒賣出去了”。另據4月《現代快報》報道,有曾在知網工作的人士推測,知網在各地的代理商也有出售賬號的可能。
一些高校將檢測賬號免費提供給學生,這些賬號也會被不法分子盯上。廣東中山就曾出現過200多名學生論文查重賬號被盜的情況,盜竊者原是新疆石河子市某學校的行政職員,后辭職專門靠盜號、賣號、出售知網論文查重結果獲利。
讓高校輔導員陳現更擔心的是,學生使用來路不明的查重,可能會導致論文泄露。
“知網基本上只和高校合作,不存在在網上售賣的行為,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,網店上很多知網查重是假的。同時也有一個危險,就是論文泄漏,如果是發給網上買的知網查重,就有可能你自己論文還沒發出來,就被拿去賣了。”
2018年,新華社就曾報道,一位廣西某大學研究生小楊發現自己的本科論文被人首發在雜志上。
即使論文被盜的風險存在,部分高校也會提供1到3次的查重機會,但仍然有不少學生需要花高價鋌而走險。
上述知網工作人員對學生“買查重”的做法感到理解:“學校好像一般能查一兩次,不過輪到學校查的時候就快蓋棺定論了,所以好多學生也是沒辦法,只能上網店花錢自己先查了。”
作為導師,方鳴通常也會在送審、答辯前,叮囑學生自行查重:“(論文)總有重復的,比如文獻綜述。”黃雨的導師甚至讓學生提前上交自行查重的報告單。
對學生與導師而言,即使論文完全是學生自己撰寫,沒有抄襲、大段復制,也會花錢先行服下查重這枚“安心藥”。
標準爭議
但花錢查重,帶來的不只是安心,還有鬧心。
在知網查重系統上,參考文獻、致謝、目錄以及作者既往原創文獻等內容,會被系統自動排除抄襲,但引用內容仍然會被標記為“重合文字”,算入總復制比中。
“文科理論性較強,完全沒有重復,或者重復率很低,還真需要一點功力。”陳現坦言,部分學校在論文審查時規定的查重率,是不少文科學生難過的坎兒。“文科生的確太怕這個了。”
降低重復率的困惑,不只是文科生,商科生嚴斐也深有感觸。
在撰寫MBA論文的過程中,難免會引用相關研究結果或理論以證明觀點,甚至是法律條款,導師對嚴斐的要求是重復率在3%以內,她處理重復率的方式是:“有重復的地方直接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改,就是全部刪除,自己寫,不然困在原來的思維里出不來,有些法律簡直是沒辦法改……總不能把法條改了。”
法學研究生黃雨還真把法條“改”了:“我們盡量不出現原法條,用自己的話把法條規定闡述出來。”她舍友的畢業論文,討論了知識產權及相關法律,在論文中“引用的法條特別多”。
黃雨時常聽到舍友抱怨:“很煩,這怎么改啊!”舍友知道自己的重復率很高,就一直沒有查重,而是“一直改,一直改到提交論文的最后一刻查的”,好在“結果是一次過,百分之十三點多”,低于學院規定的15%、學校規定的19.9%。
面對龐大的、需要降低論文重復率的學生群體,電商平臺上的查重店家甚至推出“降重秘籍”,制作成Word或PPT,附贈給學生,其中寫道:把“彎彎的月亮”改成“天上有個彎彎的像鐮刀一樣的月亮”,這樣改后,就是創新了,至少可以躲過檢測系統了。
不過,雖然對“把查重結果作為論文評判標準”的做法存疑,但陳現也認為,一些高校設定的20%重復比例指標,也夠多了。“那論文也不能都是引用啊。”他直言,“如果沒有復制比這個硬指標,估計論文質量更是爛透掉。”
孫興杰向記者回憶道,早在十幾年前,他攻讀碩博學位時,就已經開始進行畢業論文查重。他認為,查重這一舉措對營造良好學術風氣而言,“非常必要”。
“查重是學術管理的重要措施,重復率這個數字也一目了然,是最明顯的指標。如果重復率高于30%,那抄襲的可能性是很高的。”但他也表示,將論文重復率作為唯一的評判標準,讓學生拐彎抹角地表達引用內容,也不太合理。“應該跟導師、專業委員會審評之類的結合到一起,把抄襲的風險降低。”
國外部分高校,也會對畢業論文進行查重,但并未對論文重復率作出硬性要求,“引用率”和“重復率”有所區分。
即將在英國某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的中國留學生馮雪告訴記者,在撰寫畢業論文時,她會嚴格備注引用的內容,上傳論文時將引用內容和原創內容分開上傳,以便查重系統作出更精準的判斷。
“引用和抄襲不同,國外查重系統會有引用率和查重率的分別,國內這個(查重)系統就還是比較生硬。”馮雪向記者表示,雖然可以引用很多文獻,但“你兩篇不同作者的原創文章,邏輯、文字風格這些,不可能一樣”。學生也不會提前自行查重,“老師也會再看,所以很少誤判”。
關于論文查重的紛爭,通常截止在畢業時,總算熬過了論文關,黃雨如釋重負,審查趨嚴,她所在的法學院也獲得了意外之喜——往年還有個別因論文問題而延遲畢業的學生,今年,50多位應屆碩士研究生全部順利畢業。
“大家都更謹慎了,學院也更謹慎了,因為都很謹慎,所以我們今年都順利通過了,哈哈!”黃雨難掩喜悅,但她告訴記者,同在一個大學城,附近某211大學的法學院,今年的局面就有些尷尬:“往年他們都有碩士應屆生被評上校級優秀論文,但今年一個都沒有。”
這也讓網友們始終不忘“關懷”翟天臨。數日前,他被曝在四川宜賓震區救災,在“路透照”的微博下,仍然有網友“問候”:“你知道我今年研究生畢業有多難嗎?”(黃玉璐 郝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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