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本受到好評的小說《駐馬店傷心故事集》之后,時隔4年,90后作家鄭在歡帶來了他最新的短篇小說集《今夜通宵殺敵》和《團圓總在離散前》,駐馬店的故事仍在繼續。
(資料圖)
出走駐馬店
在駐馬店出生、成長、離開再回望,鄭在歡寫下好多關于家鄉的故事。像馬爾克斯筆下魔幻現實的多雨的馬孔多鎮一樣,駐馬店這個地方也日常上演著充滿“魔幻”特質的故事,甚至成為“一個解釋當下魔幻中國的重要名詞和地理概念”。關于那首著名的歌謠“耶穌降生在駐馬店”,鄭在歡說,以前當地有傳教的人,每到禮拜天人們聚集在一個空房子里禱告唱歌,“我只進去過一次,為了領免費糖果”。鄭在歡回憶,他們兒時唱的兒歌、順口溜大多來自民間,因其中的機智與趣味廣泛傳播。
在鄭在歡的記憶里,民間文化特別善于解構,能把八竿子打不著的數量龐大的元素拼貼到一起,從而產生一種“天下大勢盡在掌握”的樂觀情緒。“比如集市上一個賣削皮器的,隨便一出順口溜便能把帝王將相、商界大鱷、神鬼妖狐和美國總統聯系到一起,他們全都要用自身的輝煌為一個削皮器背書。這種視天地萬物為芻狗的創作態度,有值得學習的部分。”
每年鄭在歡都會回老家一兩次,每次回家,他都會聽到很多新故事,見到很多新場面,“這種沖擊蠻大的”。地方還是那個地方,人還是那些人,但時間呼嘯著改變了地方和人。童年時的磚瓦房和自行車變成了樓房、汽車,曾經叱咤風云的成年人變成了唯唯諾諾的準老人,兒時的玩伴突然就做了父母,開始談論子女教育跟城里的學區房。即便每年都回去,這些變化還是一整個砸到他面前。“或許是因為寫作太滯后,同齡人迷茫的青少年時光還沒寫完,他們就已然成了社會的頂梁柱。”當被問及寫《團圓總在離散前》這篇小說的出發點是什么時,鄭在歡回答:“為了讓自己長得更快些,我寫了這篇小說,試圖體會在當下如何建立并承擔起一個家庭。”
寫完《團圓總在離散前》之后,他覺得自己確實有成長,深刻認識到“成人并不比少年的選擇更多”。家鄉是來處,來處是比去處更實在的東西。人是奔著去處去的,回望也是為了更好地“去”。就像村口的高架橋讓“高速”成為不可忽視的存在,“我們正往外飛奔”,鄭在歡用這句話描述駐馬店發生著的一切變化,隨后又補充道,“屆時我們或許會明白‘耶穌降生在駐馬店’是不太可能的事”。
生活在北京
鄭在歡已經在北京生活了十多年,來這里屬于偶然,留下也是偶然,“北京并不吸引我”,他說。他一直憧憬南方,曾在浙江待過一年,那一年的感覺很好,南方濕潤,動不動就下雨,城市周圍全是翠綠的山。“我在北京當然有很多收獲,只是我還是憧憬南方。”等有機會,他還是想去南方甚至廣州生活。
他喜歡聊天、觀察,喜歡講故事和聽別人的故事,就像小說里所寫:“在酒吧和路邊的小飯館里,我可以和任何一個朋友聊任何算不上事兒的事兒。我們可以聊一晚上,不管聊什么都能聊得津津有味。”他曾把在一家鹵煮店偷聽到的談話寫成一篇小說,只要給他兩個愿意交談的人,就可以隨時隨地開展故事。鄭在歡說:“我喜歡講故事,但講故事只是小說的手段,不是小說的全部,小說的全部是‘說’。”生活中他也愛聽相聲看喜劇,愛跟人玩、玩游戲,這些都是他作品里的幽默感、游戲性的源頭。
回歸自由寫作之后,鄭在歡覺得生活最明顯的變化是時間變得混沌,不再被定點切割。因為自制力弱,他的寫作時間并不固定,相比寫作生活,他覺得自己更多是隨意生活。“我很想形成規律,只是一旦被打斷可能就會斷很久,我寫作的時候還是沒法分心。”他也沒什么固定習慣,有一段時間會每天打游戲,有一段時間每天都跑步,最近每天起床他都會沖一杯咖啡,聽著歌看看書。
好奇心是喜歡上閱讀的第一驅動力,“什么真理和思想都得先讓到一邊去”,因為人的精力有限,讀書慢,他感興趣的便是那些目之所及的東西,有切身體會并且想要分享的東西。題材不重要,感受才重要。“之所以我的寫作集中在某些題材上,只是因為我目前的感受有限而已,”鄭在歡說,“我可以把宅男生活寫成科幻故事,不是我對科技感興趣,只是我覺得科幻的方式更好凸顯宅男生活而已。”
對話鄭在歡:好的敘事讓人不愿走開,好的詩意讓人沉湎
好小說大多不是胸有成竹的產物
第一財經:《今夜通宵殺敵》是同名小說集中“昔時少年”部分的一個短篇,為什么拿它做書名?
鄭在歡:這本書的內容其實跟“駐馬店”差不多是同一時間寫的,有很多甚至更早,之所以現在才出,是我覺得“駐馬店”比較“好出”,那是一本主題式寫作的書,用的寫法都是統一的。《今夜通宵殺敵》在小說的形態上更加多樣,每篇都有獨立的結構與文體,是我愿意當作代表作的一本。代表的是青少年時期的趣味與心氣,最早的名字叫“少年不死”,后來一直拖到過了三十還不能面世。
一個30歲的人有沒有資格為自己二十多歲的創作命名,我打問號,所以直接用了其中的一個篇目命名。“今夜通宵殺敵”,寫的是網吧少年,這個標題聽起來有些氣勢,也有些中二,有些孤注一擲,也有些沒頭沒腦,還算能勉強挈領那些由激情驅使的青年創作。
第一財經:小說集《今夜通宵殺敵》分為“昔時少年”和“U型故事”兩部分,第一部分好理解,第二部分為什么叫作“U型故事”?
鄭在歡:這是第二次被問到這個問題,上次我沒有說,現在來試著說一說。這個標題的直接來源有兩個,一是OliverStone有個電影叫《U型轉彎》,那是一個純玩情節結構的故事;二是我寫過一個叫《U型鎖》的小說,因為某些原因沒有收錄其中,但這一輯故事確實是因此得名。故事講的是一個男人時隔多年回鄉復仇,復仇的關鍵道具是一場火跟一把U型鎖,他成功了,但結果并不能讓他覺得圓滿。這兩個意象基本可以解釋復仇的無力,被火燒過的地方不可能復原,U型鎖的兩點之間有缺口,從其中一點出發永遠不可能再順滑地回到原點。
這一輯故事的主要特征差不多就是這樣,在故事結構上,它們不是平鋪直敘的;在故事主題上,它們是找不到原點的。就像《U型轉彎》這部電影的另一個譯名“不準掉頭”,掉頭是危險的,所以只能通過寫作去嘗試,然后驗證。
第一財經:你的故事題材都非常貼近生活,小人物的命運和境遇,寫下它們的時候,你試圖去表達什么?寫完是什么感覺?
鄭在歡:我肯定不能說自己要表達什么,尤其是被這么問的時候。小說通過敘事觸摸“認識”,直接說出來那小說也就白寫了,而且大多時候正是因為“認識”不夠才嘗試去說,還是悄悄咪咪地說。好小說大多不是胸有成竹的產物,好作家基本都明白我在說什么。寫完之后,最好的結果就是多些“認識”,尤其是經由讀者的討論形成的新“認識”,那是再美不過的事情。
我們聽太多流行歌曲了
第一財經:“U型故事”部分可以看到你對小說形式、題材與結構的探索,更具游戲性,比如《我只是個鬼,什么也干不了》甚至讓我聯想到伍迪·艾倫寫過一個短篇《死神駕到》,諷刺幽默。你在采訪里說過有幾篇是一氣呵成寫完的,作為青年一代創作者,你怎么看待自己作品里的幽默感、游戲性,以及流行文化的影響?
鄭在歡:每一個作品,都是創作者所受的文化烙印的總和。比如我寫作的時候,最大的煩惱其實是擺脫流行歌曲的歌詞影響。我們聽太多流行歌曲了,很多脫口而出的句式帶著流行歌詞的侵襲。現在的流行歌作為大眾的詩歌,在無形中塑造大眾的語言。這種塑造有好有壞,現在的趨勢是壞多于好,因為流行歌越來越工業化而缺少人味兒。有意識的寫作行為,當然是吸收轉化好的影響,淘汰甚至是鞭笞壞的影響。所以我的幽默感、游戲性也很好解釋:我愛聽相聲看喜劇,也愛跟人玩和玩游戲。
第一財經:《今夜通宵殺敵》在題材上會讓人聯想到李滄東的《燒紙》《鹿川有許多糞》,他寫“人,最終還是要以自己的方式活著”,那些故事反映的是他寫小說那個年代的韓國現實。李滄東說:“我想描寫的不僅是壓制個人生活的現實,還有與現實中的痛苦進行抗爭,同時尋找個人生活的意義的人物形象。我認為,這才是文學或者電影應該表達的最本質的東西。”你說你非常喜歡電影《燃燒》,他的作品里最觸動你以及帶給你思考的是什么?
鄭在歡:李滄東這幾句話我第一次看到,謝謝你,我很贊同。我看過《燒紙》里的幾篇,覺得不錯,他是一個冷靜與激情并存并且尊重現實體驗的敘述者,我也是,這也是我喜歡他的原因。其實我只看過他三部電影,《密陽》《薄荷糖》與《燃燒》,其中《燃燒》我看過三遍。為什么呢,因為它在敘事與詩意兩個方面都近乎完美。好的敘事讓人不愿走開,好的詩意讓人愿意沉湎。當然,單是敘事好的作品很難讓人想看第二遍,單是詩意濃的作品很容易淪為作者的自嗨,它兼顧了,所以觀眾愿意一看再看。此外,它詩意的敘事之中含著對世界的反射,那種看似沉靜實則尖刻、如同鏡像卻又含糊的指涉,讓人在恍然大悟與不知所措之間搖擺不定。行了不說了,或許再看幾遍我會寫個影評。
第一財經:《團圓總在離散前》這本小說集有談話、旅行、家三個部分,這些主題是一開始就出現在腦海里還是寫作過程中逐漸清晰的?寫于什么時間段?你怎么看自己在這本書里關于小說所做的探索?
鄭在歡:《團圓》主要寫在2019年之后,這三個分輯的標題是我在整理書稿時取的。我有偏愛的形式跟素材,單一場景的純對話小說,我寫過不少,最早的一篇叫《將有人血濺五步》,基本完整記錄了我在一家鹵煮店偷聽到的一席談話:兩個年輕人熱情洋溢地謀劃如何去打一個人。僅僅一頓飯的工夫,我就聽到了一個陰謀、一次橫刀奪愛、兩個年輕人的本地關系網以及兩人對愛情的觀點交鋒,其間穿插著難辨真假的狠話與大話,我突然意識到一出活生生的小說正在身后上演,趕緊就拿出手機開始了實時寫作。
這之后我就被單純的對話迷住了,只要給我兩個愿意交談的人,就可以隨時隨地開展故事。另外的“家”和“旅程”,也是讓我持續著迷的素材,“家”對應回憶,“旅程”對應冒險,兩者都魅力無限。
網絡世界的嘈雜隨時可以關掉
第一財經:“好作家的作品,最動人的永遠是他的目光,他觀察,他訴說,于是強大的敘事隨之顯現。”哪些作家影響過你?
鄭在歡:我常說我沒怎么受過“大師”的恩惠,因為我開始寫作的時候并沒有讀過什么有名有姓的作家的作品,我看的是地攤書,我受的影響也是大眾文化的影響,而不是文學的影響。當然后來我看了很多喜歡的作家的作品,也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,不過我還是慶幸沒在更小的時候看到他們,那時候一定讀不進去,也看不明白。最明顯的例子就是魯迅,小時候看能有什么感覺呢?也就是記住了閏土插猹跟孔乙己吃豆。這兩年我才開始正經地看魯迅,大受震撼,另外震撼我的還有胡安·魯爾福,這兩個人是我的本命作家,看他們能看出心心相印的感覺,特別親切。當然杰出的作家太多了,我喜歡的也不少,就不列舉了。
第一財經:一直在北京生活,這座城市最吸引你的是什么?
鄭在歡:北京并不吸引我,我來北京屬于偶然,留下也是偶然。作為一個北方人,我一直憧憬南方,但我只在浙江待過一年,那一年的感覺很好,氣候不同,動不動就下雨,城市周圍全是山。我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就來到了北京,還一來就是十多年。我在北京當然有很多收獲,只是我還是憧憬南方。小時候,因為家人都在廣州,我心中的向往之地就是廣州,遺憾的是我現在還沒去過。其實現在去一趟也不算難事,只是我從小就習慣了不培養強烈愿望,愿望再強烈,也得等機會。所以等有機會,我會去廣州,或者再去南方生活。
第一財經:在這個科技越來越發達、日益嘈雜的網絡時代,面對各種新媒體、短視頻等媒介介入,對于寫作,你抱持一種什么態度?
鄭在歡:我常常很安靜,有時候安靜對我也是折磨,我還得想辦法融入人群,時不時出門找朋友聒噪一下。我喜歡熱鬧的聚會,不太喜歡沉默,因為我在家里就是沉默,快把自己憋瘋的那種沉默,所以出門就要大說大笑,還要去大唱大跳。
網絡世界的嘈雜對我來說隨時可以關掉,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我覺得上網越來越累,不過我還是愿意上一下,看看現在在流行些啥。不管網絡是好是壞,都是我的觀察對象而已,對,我是個老潛水員了,相比來說我更喜歡看。尤其是現在,網上最常見的景象是一大群人對一小群人的征伐,征伐到只剩下那一大群人的聲音。那叫什么嘈雜呢?那叫聲浪,是有節奏有規律的。
第一財經:分享一些最近在看的文學作品吧。
鄭在歡:我現在看書都是好多本書一起看。最近翻最多的是芥川龍之介全集,看一個好作家的全集太有意思了,可以看到他不同面向的人格特征。他寫小說、寫游記、寫演講稿、寫文學評論、寫人物小傳,還寫格言和俳句,甚至是一部作為遺書的小說,每一種文體,他都寫得很有意思,極具形式美感,簡直就是一個寶藏作家。我看他的雜文,甚至覺得魯迅從他那兒學了不少。他生在一個紙的時代,傾情于紙上表演,完成了那么多雜技一般的演出,可真棒啊。我們現在是屏幕時代,在屏幕里動得最好的肯定是人而非文字,當文字隱于人后,如何再讓大家注意到它的好處呢?這是個問題。
《今夜通宵殺敵》
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1年11月版
《團圓總在離散前》
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1年10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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