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是姜子牙?李碩這本《翦商》中用比較小的篇章來講這個事情。但這也是這本書吸引我的一處。
我們對姜子牙這個人的稱呼十分混亂:姜太公、姜子牙、呂尚、姜尚、師尚父、太公望、呂望。究竟哪個是他的本名?
【資料圖】
太公姓名考
首先關于姓氏,歷來是沒有爭議的,姜太公是姜姓,但他是呂氏。姓是上古部族的族姓,比如皇帝是姬姓部落,炎帝則是姜姓部落,另外還有媯姓、姒姓、嬴姓等等。所以姓的起源較早。氏是什么呢,它是姓的一個分支,同姓可以分為多個氏。比如同樣是姬姓部落,人數眾多后就會分裂成多個氏族獨立發展。我們讀歷史就會知道,姬姓國家除了周人,還有很多戎狄人部落。氏的命名,一般是借用受封地的名稱(春秋時諸侯的公子、公孫別立小宗時,也有以始封者父親的字為氏的,比如齊國的高氏、欒氏)。所以呂氏,就是被分封在呂這個地方的一支姜姓族人。
按周人的禮法,男子稱氏而不稱姓,女子稱姓不稱氏,那么我們最熟悉的姜子牙、姜太公兩個稱呼,就是不恰當的。起碼在西周和春秋,沒人會這樣稱呼一位顯要人物。所以在《翦商》中,作者也不稱周文王為姬昌,武王為姬發,而稱為周昌和周發,因為他認為周王室應該是以周這個地望為氏。所以,如果我們要復古,稱呼姜子牙為呂尚或者呂望比較妥切。
至于他的名,雖然多得眼花繚亂,但如果你去翻閱戰國之前的古籍——《尚書》《逸周書》《詩經》《左傳》等,就會發現,當時人對姜子牙的稱呼主要是尚父、師尚父、太公望這幾種。比如《逸周書》的“克殷”篇,記載的是周武王帥軍攻打殷都的過程,開頭便說“周車三百五十乘,陳于牧野,帝辛從。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”。意思是說周人駕駛350輛兵車跟紂王帝辛的軍隊在牧野對峙。武王派遣尚父,也就是呂尚,率領百人沖鋒挑戰。師尚父這個說法,則可以從《詩經·大明》中找到,其中一段講的也是武王克商的過程——“牧野洋洋,檀車煌煌,駟騵彭彭。維師尚父,時維鷹揚。”其實跟《逸周書·克殷》中描述的情形一模一樣。師尚父中的師,是太師的意思,就是軍隊總司令。師最初的意思就是指軍隊。所以師尚父連起來,就是說這個叫做尚父的太師,就如我們現在說的某某司令、某某元帥。
那么尚父是一個尊稱還是名字呢?這是有爭議的。尚父在古籍中也往往被寫成上父。有注家認為,尚父是武王對呂尚的尊稱,他是軍隊領袖,又是自己的丈人,因此以父事之。這大概是聯想到后世項羽稱范增為亞父,阿斗稱諸葛亮為相父。但是在春秋之前,男子人名中稱父的極多,比如周太王被稱為公亶父,還有《詩經·小雅》的“十月之交”一篇中被諷刺的“皇父”,后綴的父都是對男子的美稱。所以“尚父”很可能就是姜太公的字,后世省略為尚,所以也就是稱為呂尚。
太公望和太公,也是被高頻提到的稱呼。《逸周書》中也多次出現太公望幾字。《逸周書》“世俘”講的則是克殷成功后,周武王舉辦的一系列慶功大典,慶典上,各路大軍舉行獻俘儀式。其中寫道,“太公望命御方來,丁卯至,告以馘俘。”意思是武王命太公望討伐方來,到了丁卯日,太公望獻上被殺的敵軍右耳,以及俘虜。《逸周書》“王會”也提到了太公望,這事是在周成王時期的一次朝會,“唐叔、荀叔、周公在左,太公望在右”。
司馬遷《史記》中對太公望的來歷有一個比較荒誕的解釋,他說這里的太公指的是周太王(也稱太公)古公亶父,他生前日夜在盼望有一位得力干將能夠來輔助周人。后來,周文王在渭水之濱遇到了姜子牙,說“吾太公望子久矣”,所以就有了太公望這個外號。這個說法當然是不可信的。
那么太公望里的太公究竟是指什么呢?大概率還是指齊太公。因為呂尚是齊國的開國國君,所以后來的齊國人,不管是國君還是卿大夫,都尊稱呂尚為太公。這在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中書中屢見。按理這是齊國人自己對于始祖的尊稱,但可能到了戰國之后,太公的稱呼就成為專名,不是齊國人也稱呂尚為太公了。
但是,《逸周書》“世俘”中提到太公望就有點令人費解,因為此時呂尚還沒有被分封到齊國,又哪里來太公身份呢?司馬遷可能是因為看到了這里的矛盾,才編織出“吾太公望子久矣”這樣的故事。其實,《逸周書》也未必是一次成書,戰國后被人為編輯改寫的可能性非常大,所以加入“太公望”這樣的稱呼,也可能是后人的追記。
根據古代尊稱的慣例,太公望中的“望”大體可以認定為是名,就如周公旦、召公奭。前面講過,尚父是字。那么綜合起來,周初這位大名鼎鼎的軍事統領,是姓姜,呂氏,名望,字尚父(或單稱尚)。所以稱太公望、呂尚、呂望,都是合理的。
至于姜子牙這個名字,在先秦典籍中十分罕見,學者們只在《孫子》中找到這么一句:“昔殷之興也,伊摯在夏;周之興也,呂牙在殷。”按照春秋戰國的慣例,男子的字之前往往加上一個“子”,比如子張、子路、子產、子尾等等,所以呂牙也可以成為呂子牙、姜子牙。
另外還值得一提,齊國開始的幾位國君,死后被稱作丁公、乙公、癸公等,這跟商人一樣,是用干日來命名的。商人的習俗,是在相應的干日祭祀某先君。周初的齊國應該也是一樣,比如只在丁日——丁酉日、丁卯日等,祭祀丁公。這說明齊國,乃至整個西周,在初年還是尊用了商人的祭祀傳統。甚至連周武王也有日名,是為日丁。河南省平頂山市曾出土應公鼎,應國是姬姓封國,周武王的后代,該鼎銘文中有名為“珷帝日丁”的祭祀對象,學者解讀就是指武王——珷是專用謚號,帝是神主,日丁是日名,表明在丁日祭祀。
那么太公望的日名是什么呢?2008年,山東省高青縣出土了一批西周青銅器,其中七件有銘文,記錄的都是一個叫做“豐”的貴族,為祭祀“祖甲齊公”打造了這些器皿。李學勤先生認為,“祖甲齊公”就是齊太公呂尚。祖甲就是太公望的日名。這在史書中是沒有記載的。
太公身世考
太公望是殷周革命中十分重要一個角色,其地位與周公旦、召公奭相當。但留下的歷史記載卻少之又少。尤其是他的來歷,司馬遷也拿不準,一連給出了三個“或曰”,都是道聽途說的版本。第一個版本是說太公望又老又窮,通過垂釣活動認識了周文王,歸屬了周朝;第二個版本則說太公望曾經輔佐紂王,眼看此君昏庸無道,就離開殷都想投靠其他諸侯,結果被周文王看中收留;第三個版本中太公望是東海之濱一名隱士,文王四友中的散宜生、閎夭仰慕他的大名,動員他加盟周文王的團隊。他們三人齊心協力,救出尚被紂王囚禁的文王。
上面的三個版本,無論是哪一個,分明是一派戰國游士的色彩,類似吳起、樂毅、呂不韋等,恐怕都出自后人的想象。后世又加入道家、方士的成分,胡亂演繹出一個能呼風喚雨、未卜先知的姜子牙。所以我們腦子中的太公望,是被《封神演義》小說和影視劇精心涂抹過的。
《翦商》中對于太公望身世的討論,重點是放在傳聞他曾在殷都做過屠夫。李碩十分細致地描述了在殷墟發掘的一處屠宰場的情況,這個大型屠宰場不僅屠宰牛羊,同時還擔負處理人牲的工作。作者認為,呂尚當年就是在這樣的屠宰場工作的。文王為了了解人祭的真相,經常游蕩于屠宰場,因而結識了呂尚。兩人一見如故,久而久之成為合作伙伴。呂尚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文王的長子伯邑考,她就是邑姜。但隨著伯邑考遇害,文王跟呂尚之間的關系出現裂縫,于是文王又讓自己的另一個兒子、后來的武王周發續娶了邑姜,這才維持了周和呂之間的聯盟。理由是什么呢?李碩認為邑姜的謚號是邑,用的就是伯邑考的謚號,因此她很可能是二嫁。這個腦洞確實有點大。
這個故事中還有一個疑點。既然呂尚只是平民百姓,從事屠夫這樣的卑賤職業,他怎么可能跟周文王這樣的諸侯聯姻呢?《國語·周語》中有這么一句話,“ 昔摯、疇之國也由大任,杞、繒由大姒,齊、許、申、呂由大姜,陳由大姬,是皆能內利親親者也。”大任是文王的母親,即太任;大姒是文王妻子;大姜這里是指武王的妻子邑姜;大姬則是武王的女兒。這句話是揭示了周代最主要的姻親國家。其中因為邑姜的婚姻結成的姻親國有齊、許、申、呂四個國家。所以,呂尚的家族勢力絕對不會勢單力薄,否則怎么可能一下子出來四個姻親國家呢?
那么太公望的真實身份還有辦法弄清楚嗎?目前看恐怕很難,除非有更加直接的材料出土。不過《翦商》給了我們一個思路,從姜姓的起源入手。
按照古文獻,姜是上古姓氏之一,起源于炎帝部落。《國語·晉語》中說:“昔少典娶于有嬌氏,生黃帝、炎帝,黃帝以姬水成,炎帝以姜水成,成而異德,故黃帝為姬,炎帝為姜。”《世本》是記錄貴族姓氏傳承演變的權威著作,也稱“炎帝,姜姓。許、州、向、申,姜姓也,炎帝后”。如果“炎帝以姜水成”,那么姜姓是來源于地理名詞——因為住在姜水邊,所以稱姜姓。
后人想象中的炎帝是頭生牛角的。
但如果考之甲骨文,姜姓起源卻又是另一個故事。
在殷墟發掘的甲骨文中,關于人祭的卜文經常提到一類人牲被稱為“羌”,甲骨文的字形是上羊,下人,因此被解讀為是從事游牧、或畜牧業的人群。根據《殷商史》一書的統計,在殷墟王陵區的人祭中,由甲骨文卜辭可確認的用牲人數是13052人,其中的7426名是用羌人作為人牲,這超過了一半。可見羌人是商人最大的人牲來源。羌在上古可能并非是一個部族,而是中原華夏國家對西部游牧部族的泛稱。當時,商人跟羌人之間應該處于敵對狀態,經常發生戰爭。這也能解釋,為什么用羌人作為人牲的數量比較龐大。大規模獲得奴隸的途徑一定是戰爭,戰敗方淪為戰勝方的奴隸。希臘、羅馬的所謂奴隸社會就是以不停地對外征服為條件的。武丁時的武功最盛,連她夫人婦好都是一位四處征戰的女將軍,所以他倆的時代,人牲的數量是最多的。
“姜”字則是少量出現在甲骨文中,字形是上羊下女的形象,通常解讀為是女性的羌人。那么羌和姜,除了男女之別外,還有什么關系呢?早在范曄的《后漢書·西羌傳》中就寫到,“西羌之本,出自三苗,姜姓之別也。”這是認為西羌是姜姓始祖的一個分支。到了近現代,頗有大學者認定羌就是姜,比如章太炎、傅斯年、童書業等。著名考古學家陳夢家甚至認為,羌人是夏朝的遺民,是傳說中的姜姓祖先伯夷之后,曾因輔助禹治水有功,被封在山西南部,成為呂氏。后來夏朝滅亡,西遷成為牧民,也就是所謂的羌人。正因為夏朝遺民的身份,羌人是商朝重點打擊的部族。商人通過人牲獻祭這種恐怖主義手段,來恐嚇姜姓部落。這是一種調和上古傳說跟甲骨文考古的理論,但仍然只是推測。
《翦商》中,李碩也認為羌就是姜,姜太公則是被殷人俘虜的羌人,但因緣際會逃脫了被獻祭的命運,流落在殷都成為屠夫。所以姜姓部族之所以能夠成為姬姓周人的同盟軍,是因為他們就是羌人,因此對商人有刻骨仇恨。古公亶父的正妃即為太姜,證明周人早就跟姜姓部落進行聯姻。但按照李碩的研究,周人南遷周原后,一度成為商朝附庸,也參與到捕獲羌人的行動中,所以不可能維持結盟。直到周文王在殷都遇見呂尚,姬姓和姜姓才重歸于好,并再續聯姻。
西周初年的異性諸侯分封中,姜姓諸侯國的數量是最多的,從這個側面也能反映姬和姜之間聯盟的重要性。而且西周的歷代周王,傳統上也是迎娶姜姓女子為王后;不僅是周王室,姬姓諸侯也往往跟姜姓諸侯聯姻,比如齊魯、齊晉之間,都是互通婚姻。所以姬和姜的這種聯盟,是貫徹整個西周的,春秋也還在延續。西周末年,厲王廢姜姓的申后,而立姒姓的褒姒,因而引發了周申之間的毀滅性戰爭。所以西周的滅亡,甚至可以看作是因為姬姜之間的矛盾沖突導致。東周的重建,則是有賴于晉國、鄭國這樣的同姓諸侯積極勤王。
總之,呂尚的背后是一個強大的族群和方國,如果我們認同姜姓就是羌人,那么這個急于復仇的族群就是周人的天然同盟軍。后世總想把呂尚想象成諸葛亮、王猛這樣的軍師謀士,或者吳起、白起這樣的軍事統帥,單憑個人智慧就能位極人臣。但這要等到絕對君主的年代。
《翦商: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》
李碩 著
一頁folio |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2年10月
本文獲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“陸郎讀書筆記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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